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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幸福,毋庸置疑。
6
可能是因为喝了酒,也可能因为之前频繁带团出国的疲劳累积到了一定程度,他睡得很沉。然而即使是熟睡中,似乎也依稀感觉到,睡在床另一半的人曾经离开又回来,不只一次。
他醒来时,房间里浸润在灰色的天光中。
X在他身旁,睡得很死,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他感到些微心慌。
他悄悄下床,那包烟跟打火机都不在原来的地方,只剩下药瓶。地上多了一个杯子,里面还有一点水。
X睡不着,X吃了安眠药。
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心很痛。然而,他在期待什么?他不是治愈X伤口的神药,他只是X被空虚寂寞淹没快要窒息之际抓住的一根浮木。
你想拯救我吗?X曾这么问他。
当时他不承认,然而,其实是的。
他想拯救X,他想使他快乐。
他回头注视被药力拖在深沈睡眠中的X,提醒自己要振作,起码他还有很多时间,X会给他很多时间。起码X需要他陪伴。
他悄悄离开房间,穿上自己的外套,盥洗一番,到厨房弄点简单的早餐吃。
吃完之后,他轻手轻脚回到房间,抱起那堆床单什么的,拿到厨房后面的阳台,丢在洗衣机洗。这阳台比较大些,只放了洗衣机,旁边摆了瓶洗衣精,不锈钢晾衣竿上衣架没几个,他想着,得多买一些。衣服晾在这里应该很快就能干。
他回到餐桌旁坐下,想找纸笔列购物清单。放眼望去纸张到处都有,可是他不知道哪些是可以拿来用的。他有点想看看那间放计算机的房间,但又作罢。X不认为他算客人,也许X从来不招待所谓的客人到这里来。X带他进入自己的领域,是因为认定他是他的……什么?
X对他很坦白,但X不对他说的事,他永远也猜不出来。就像那时不说一句挽留,就这么送他走。部份的X似乎很简单,而另一部份的X很复杂,他看不透,摸不清。他觉得X说出来的都是真话,但X的想法也许远比说出来的多很多。或许,只是他想太多。
他开火把那锅罗宋汤继续炖煮,也许中午就吃汤面。
有点无聊,他在沙发上找到遥控器,打开电视看看新闻。
X起来已经是中午的事了,屋子里响起某种电子哔哔声,然后被切断,后来他才知道,那是一支运动型电子表,常被X拿来当作闹钟用,就挂在立灯上,他没留意到。
X从浴室出来时,他忽然觉得,X比他刚认识的时候苍白了些,也许长期日夜颠倒,也许是离开了那座山之后就很少晒到太阳。
「我煮面给你吃?」他问,这话好熟悉。
X点点头,到厨房去煮咖啡。
「先喝水。」他递了杯温开水给X,然后说:「空腹喝咖啡不好。」
X似乎要开口,却又闭上了嘴,伸手关掉了已经开始发出运作声响的咖啡机。
他有些不安地看着X。
「我都忘了,你本来就是管家公。」X拿起杯子喝水。
「抱歉,我这人就是这样。」
「没什么人会管我。」X静静说。
「所以你应该很不习惯。」
「虽然我不一定会听你的,但我喜欢你管我。」
X说着,拿着杯子走出去了。 中午他们吃罗宋汤面,之后X送他回去,然后去公司。今天的X跟昨天又不太一样,X像是会高低振荡的波,不一定会停在哪个点。
「今天你就打包一下东西,我可能会到很晚,我们明天再碰面好了,我再打给你。」X说。
他点点头,他想开口再问一次,问X是不是真的要他搬过去,可是话临到嘴边,还是没说出口。 他不想让X那样下去,这个理由便足够了,他不需要去想那么多。为了对方,这种原因比为了自己似乎更理直气壮、更容易说服自己。
他回到自己的住处,忽然觉得很陌生。他也很少待在自己的住处,除了工作因素,也因为这租来房间实在很小,所以不带团时,除了去公司,有时他会找个喜欢的咖啡店坐坐,看看书,听听音乐,练习一下英文。而且因为不开伙,所以都在外面吃,自然而然待在这里的时间更少了。
他打了通电话给房东,告知要在这个月底提前退租,愿意依照当初签的约支付补偿金,请房东直接在应退还的押金里扣除。
下午他去要了几个纸箱,买了胶带,开始把东西打包。忙碌于实际动手的事务,他心底渐渐踏实起来。
他一直打包到深夜,全部的东西都整理好了。家具是房东的,他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多。
X没有打电话来。也许X还在忙,也许X也还不习惯两个人忽然就在一起了。想了很多很多合情合理的理由,却都敌不过心底深处最清晰的因果——如果X有一点爱他,就算不应该不能够也会忍不住要联络,何况没有不应该不能够。
可是他不怪X。X知道或者是认为自己不会再爱谁,但X是下了决心要好好跟他在一起的。他感觉得到X是认真的,尽管X不爱他。也许有一天X会发现自己其实不能够这样坚持下去,就算那样他也不后悔。他想跟X在一起,就算明知不能长久也不惜一试,何况……他并不是「明知」。没有人知道以后会怎样,他不知道,X也不知道。没有尝试过,没有人知道会是欢喜多过悲伤,或是相反。
长夜漫漫,他睡不着。X是不是也睡不着?是去阳台抽烟?或是在床上看电视?在半夜的某个时点,也许X会拿起药瓶,打开倒出一颗,就水吞下去。 他好想他,即使才分开不到二十四小时。 他想念那个轻轻一吻,如同电波流过身体的感觉。
他一直磨到快要天亮,才终于睡去。
隔天他被手机铃声惊醒,抓起手机一看,是X打来的。
「喂?」
「你在睡觉?」
「昨天打包弄太晚了。」他小声说。
「你还没吃吧?我去接你,一起吃午餐。」
「嗯。」
大约四十分钟后X来了,跟昨天送他回来时只是开车送他到楼下不同,这回X把车停好,上楼到他房间。
X看起来精神没有不好,为此他稍微安心。
「都打包好了?就这些?」
「嗯……我不知道床垫要不要带……」
X瞄了一眼他的单人床,说:「那个不要了,那个房间放得下双人床。」
X帮他一起,把一些东西先搬去车上。
「剩下的改天再来拿。」
吃饭的时候,X问他:「你喜欢原木家具吗?」
「喜欢啊,可是那种家具通常都比较贵。」
「我就猜你会喜欢。」X把手机放到他面前,指指屏幕上显示的信息:「我昨天找到这里有家专门做原木家具的,也有现成的,待会儿去看看。」
「可是他们的家具好像跟你那里风格不太搭……」他浏览着几张家具照片,是属于乡村风,确实是他喜爱的感觉,但跟X的调调就差很多。
「你的房间你喜欢最重要,干么跟我的风格搭?」
「可是……」
X看着他,平静地问:「难道你认为你只是短暂停留?」
他注视X的脸,然后慢慢摇了摇头。
我当然希望……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。
于是他们去那家店看家具,店面积不大,阁楼放了很多现成的家具,摆得很挤。
床只有一张,双人床,很扎实很漂亮也很贵,X说就要那张吧!省得订做还要等。
「可是你不觉得很贵吗?」他小声问。
「还好吧?」
他认为他不需要衣柜,后来是挑了个五斗柜,另外又挑个小格柜,一张简单的桌子和一把椅子,因为一次买了好多件,老板给了点折扣,折扣下来总计差不多快五万。X跟老板谈好,约定今天晚上十点左右就送去,货到付现。
「我等会儿去领钱。」
「是我要你搬来跟我住的,不可能让你出的吧?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钱你不用担心,与其让我胡乱花掉,用在这种地方还比较有意义。」
他跟X回到X的住处,X带他看那个房间,已经清空了,虽然比主卧室小些,可是仍然比他之前住的那里要大。他们把从他那里搬来的纸箱放在角落。
「你昨天清的?」
「就只有计算机跟一些杂物。」
「好棒,这间很亮。」
X迟了一会儿才轻轻说:「是吗?我都没注意,我只有夜里会待这间。」
他忽然忍不住冲动,双手抱住X的颈子。
「怎么了?」X轻声问,抬起手来轻轻揽着他。
他摇摇头。
X将手按在他肩上,稍稍用力,将他推开一点点,低下头轻轻吻他。与昨天点水一触不同,是一个只能发生在情人之间、真正的吻,即使是那么地轻、那么地小心翼翼。X没有将舌尖伸进他口中,就已经让他脑子里糊成一片,整个人都软了。持续十几秒的吻结束时,他轻轻吁出一口气。
「要不要喝咖啡?」X轻声问他。
他垂着脑袋点点头。 他喝了杯加了牛奶、糖与一点威士忌的热咖啡,与X一起坐在餐桌旁,在一张用过的A4纸背后列出购物清单。
「烤箱、电饭锅、砧板、床垫……餐具……衣架」他看看X,说:「买两个垫子好不好?放沙发上。」
「随你。」
「是吗?」
「怀疑?」
「我买粉红色大象造型的垫子你也OK吗?」
X瞪他一眼:「你买啊,不过我不保证不会趁你不在丢掉。」
他笑出来,又问:「你不考虑买一两个书柜?你看你书跟文件堆得到处都是。」
「看看。」
「看看是什么意思?」
X说:「买东西也要凭感觉,没FU怎么买?」
他心想,你刚刚明明花了大把钞票买一堆你自己应该不太有FU的家具。
「好吧!至少去『看看』。」他喜欢有点小挑剔的X,这样的X,才让他感觉对生活是存有一些执着与热度的。他一点也不想看到一个什么都无所谓、随便他的X。
列完了清单,他们又出门去了,到城市另一头,很多大卖场聚集之地。 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挑拣入自己眼的,忽然深能体会为何购物可以带来乐趣,那是种经营生活的感觉,一种勾画未来的希望与憧憬。
经过床组展示区时,他摸了摸一套浅紫色有花纹的床组。
「你要不要买一两套?」
「你那里应该有吧?」
「你不是嫌我的太素?买吧!」X说。
他心想,他有把这想法说出口吗?
「你不是说要有FU才买?」
「你有FU就可以了。」
「也对,反正是我用。」
「那可不一定。」
「什么意思?」
X看他一眼,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而说:「这颜色我也觉得还好。」
后来他们买了那套床组,又买了另一套米黄色有图样的。
他们吃过了晚餐才回去,带着满满的战利品。
他忙着整理买来的东西,X则进房间做翻译,计算机桌被安置在角落,立灯被挪过去,放在计算机桌与床尾之间,看来可能需要另一盏床头灯。
好像回到了那时的山居岁月,他走来走去做些杂事,X待在自己房里面对计算机。
他把买来的两个暗红色垫子放在沙发上,感觉客厅一下子暖了些。
晚上十点半,家具送来了。两个工人忙了好一会儿,把每样东西搬到指定位置。双人床的床架是分成左右两半的,摆好之后从底部用螺钉拴在一起。在卖场购买的床垫在稍早也送到了,往床架上一放,看起来就很舒服。
「如果是我自己,应该不可能买这么好的家具。」
「那是因为你是租房子,感觉不会长久住,就不会想买好东西。」
同样的,无心在享受生活上的人,就不会想要把家里弄得非常舒适。
他希望,他能让X这里变得比较有家的味道,而不是一个虽然有品味,却感觉冰冷空洞的居所。
「好像有点饿。」X说。
「我也是,下点面把那锅汤销光好了。」
他忽然想起那时他煮的那锅绿豆汤,他跟X整整喝了一星期,又想起X做的那锅不伦不类的啤酒鸭,不禁失笑。
两个人能在冷冷的夜里凑在自己的窝里一起吃热汤面,这还不是幸福吗?
这是幸福,毋庸置疑。